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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地盤的簡史

他們的故事不是傳奇，是臺灣農民與地盤一段真實的簡史。

內容簡介

　　一九九五到二○逐一年，苗栗後龍鎮灣寶里，一個四百多戶的小村莊，十六年間，兩次成功匹敵土地徵收。他們的故事不是傳奇，是臺灣農人與地盤一段真實的簡史。

　　今仔日農民的職業，不是種田，遮農人的職業，是抗爭。
　　----灣寶里村民張木村第十二次北上抗爭發言

　　苗栗後龍鎮灣寶里，自古因為難以含水的砂地，農人以旱作為主，莳植地瓜、花生與西瓜，每每因輕易漏水辛苦澆灌，直到一九七○年代，以四周的粘土丘夾雜砂土，改良泥土，灣寶慢慢成可栽培水稻的良田。粘土從此成為灣寶里居民奮力不懈從事農作的象徵，但跟著時空轉換，良田開始與經濟成長價值産生衝突。

　　臺灣這幾年很多處所泛起地盤徵收的抗爭事件，希奇是因高科技園區的擴大，都激發社會對農業與經濟成長，農業與工業，和環境與工業之間的爭辯。此中因竹科四期與後龍科技園區徵收案而兩次抗爭的苗栗灣寶里張木村、洪箱配偶，是難以使人忘記的身影。灣寶里從九○年月抗爭到二十一世紀，是少見兩次都能成功對抗地盤徵收的處所，灣寶的故事對臺灣評論辯論農民與地盤問題將是極具代表性的例子。

　　本書也是沖破臺灣在地書寫，打破文學與非文學的一本作品。作者胡慕情以灣寶的曠野為核心，清楚記錄灣寶十六年間抗爭的進程，也以活潑的文學筆觸刻畫灣寶里民的悲歡命運，乃至睜開他們的家族史，從清代開墾一路追溯百年來農業與農民的窘境，以農業的角度檢視臺灣的經濟產業、地方政治與地盤政策成長問題，將是一部貪圖以農業重寫臺灣史的重要著作，也是對十年來諸多地盤徵收抗爭事務，最深邃深摯的一次註視。

本書特色

　　收錄灣寶在地畫家洪江波的繪畫與灣寶里老照片。

　　《粘土》為公允書價，各通路皆不打新書七九折。公正書價運動，脫下折扣面具，回歸書的本質。

名人保舉

　　等候一本深切農村、爬梳史料、重新述說臺灣農業與農人處境的書，終於我們比及了。顧玉玲（人民火大動作同盟成員）

　　歷代農民與天然、政權奮戰，《黏土》寫下他們與時代交兵的史詩，也是存活的具體證實。馮小非（上下游新聞阛阓開辦人）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胡慕情

　　記者。養貓之人。
　　部落格：我們乃至失去了傍晚

目次

保舉序
顧玉玲
馮小非

楔子
壹 吾鄉
貳 徬徨
叁 抗爭
肆 再抗爭
伍 後生
跋文

臺語辭彙讀音表
注釋

內容連載

楔子

清晨的日陽將加里山尖照得燦亮，露珠方方甦醒，懸在草梢頭上顫抖。鄰苗八線的圳溝有水清清，順渠流淌，公允澆灌每塊灣寶的方整農田。在田裡耕耘的農夫，偶然會下意識地望向東北方，向著三十八年前曾坐立在彼處的一座粘土丘發楞。然後，又從新舉鋤，繼續做活的一天。

百年前，祖輩渡海來臺。彼時地景枯黃無綠，他們不分冬夏，將幾千幾百斤的汗水灑進地裡，但乾渴的砂土仍張著龜裂大口張狂索求。被日光曬得刺燙燙的砂地如一塊烙鐵，驅趕著踩踏其上的農民。但有人始終不走，他們豎立旱地期待。日晝夜夜，季季年年，終於等到灣寶庄農地重劃，興圳建渠。惋惜砂地如漏，水還未滲透，即敏捷流逝。幸賴神明指引，庄民徒手徒腳、齊心齊力，配合鏟挖庄內的紅色粘土丘，將其厚鋪於砂壤，仔細翻攪，爾後，再灑下的幾千幾百斤汗水，才最先值得。

一直以來，灣寶的農人習於不著鞋履走入地步。早期因為窮困，現在則因田壟有水。泥糊糊，溫潤潤，一踏進，就像裹上一層新生的肌膚。農夫的掌有老趼，腰背僵硬，往往帶病在身。但他們仍對峙走進農田，將鋤頭一次一次地劈進地裡。

時期不斷勸退他們。但灣寶的農人喜好凝聽拉拽厲害鋤刃時稗子斷裂的聲響。喜好粘土被翻動後披發的生氣。喜歡露水爬上腳踝的微微涼意。他們喜好使鋤，即使受累，即便時移日影，霞光落盡，輓歌隱約響起，他們仍舊沉著耕作。

闇暮來襲，農村已無燈。但白天均勻莳植的禾苗在月光灑掉隊，現出一條小路。農人專注地傾耳聽著黃頭扇尾鶯吟唱的「美——歸」、「美——歸」，真誠地探覓，安然返家的指引。

壹 吾鄉

冬末，早晨。一片陰雲掩蔽日頭，阻礙暖光，整片天空矇矓成灰。灰意遮天蔽日，將舊積年節未來的紅豔喜氣刷淡。東北季風威力強增，直挺抵抗冷嘯的木麻黃也垂頭喪氣。火雞遏制聒噪，狗兒亦不亂跑，靜絕舒展，籠罩苗栗縣後龍鎮灣寶里已整整十日。

二○一三年一月二十六日。這天上午，一輛輛外來車湧入少有進出的灣寶里，以農婦洪箱家門口為停駐中間，逐步向外拓散。九時擺佈，灣寶里一條條寬廣農路幾被占滿。本已安息的稻埕立上棚架，音容宛在的輓聯滿布。白布批覆的長桌有簽到表，白底黑框的欄格寫滿名姓。不但家屬，不僅灣寶里民，還有四面八方臺灣各地很多素昧生平，遭遇地盤徵收苦痛之人。他們來自臺北八里、桃園龜山、桃園大園、新竹竹北、苗栗大埔、苗栗崎頂、臺中烏日、臺中大雅、彰化二林、 臺南市東區……

洪箱回絕奠儀、花圈。地方頭人政客依舊奉上花籃與罐頭塔。洪箱付托子女將那贅物移置邊沿。她拒絕處所政治糾葛攔阻丈夫張木村的腳步，即使她仍不捨得。風俗上，妻不送葬，洪箱黑衣素臉坐在廳裡，靈柩隨側。不時有人入內擁抱她，微微抽泣。她逼自己強忍，不受影響。葬禮行進，洪箱倚靠門邊默觀。司儀唱名：民意代表。民意代表神氣肅穆，在張木村靈前彎腰，躬身時候卻短如眨眼。他們回身，帶起冷風，洪箱感覺凍，寒意徹骨。

披麻帶孝的隊伍在疏落裡啟程。洪箱與我爬上住家三樓，遠望送行者拉成長龍。群眾腳步黏滯，像行走於未乾的田水。冷風嘯嘯，灰砂席捲，田壟恍惚，張木村耕耘的身影乍現。

「舊年三月，伊講伊欲申請提早退休。」洪箱啓齒：「我問伊為啥物【什麼】？伊講：『往擺【以前】我會感受，地盤田園、家，攏是阮家己【都是自己】的。這馬【現在】會感受，地盤、田園、家，應該是逐家【各人】的。既然地盤保留落來，就愛予逐家看到農村个價值。』」

二○一一年四月，灣寶里匹敵三年餘的「後龍科技園區開辟案」終告落幕，灣寶里成為全臺灣第一個成功匹敵地盤徵收的農庄，張木村好不興奮：「阮一直佇想，農村甲土地有啥物價值？阮為啥物愛用人命去保存它？往過無人因為無科學抑是科技而餓死，逐个【每個】朝代攏有盛世。以前个人袂【不】破壞到地盤。這馬有科技以後，汙染真恐怖。真正，你有錢，敢講會使共清氣【把乾淨】个地盤買返來？」、「以前甘薯用來飼豬，這馬一斤會使賣五十元。糧價一向起、雜糧無人種，阮才真正明白，保存農村佮農地，才是臺灣後擺个但願。因為你無可能無食飯！」

張木村夢想讓灣寶所有休耕地在夏季長出西瓜，四時繁衍甘薯。他像勤奮的工蜂在每塊缺工的農地翻地、除草、播種、收割，直至二○一三年一月嚴重血便入院。

張木村血便已有一段期間。但其時正值諾羅病毒風行期，他和洪箱都不以為意，直至一週曩昔狀態仍然持續，洪箱才陪張木村北上榮總就診。醫生看診後，判定是張木村數年前罹患大腸癌的造口需要改換。由於不是危險手術，洪箱交接兒女沒必要北上，由她照護便可。

「箱仔，真多謝妳遮爾濟【這麼多】年來一直支撐我。這幾工【天】亦辛勞妳啊。」

「痟的【瘋子】！你食毋對【吃錯】藥呢？這衆人毋捌【不曾】聽你甲我講過『多謝』！咱是翁某【夫妻】，你甭三八！多歇息，咱緊來轉【回去】。」

張木村聽了只是笑，沒有多話。當天稍晚小兒子張智傑探病，他支開洪箱，遞給張智傑三千塊後說：「我真忝【累】，我欲歇睏啊。你愛好好賜顧幫襯媽媽。」

一月十八日，張木村動刀。一切順利，張木村被送進恢復室察看。但張木村才剛蘇醒沒多久，卻突感一陣胸痛，話才說出口就昏厥。大夫連忙急救，但仍一籌莫展。洪箱措手不及，孤獨一人看著張木村放手人寰。

恍忽將張木村由病院護持回籍，素來樂觀多話的洪箱失語，也拋棄進食慾望。後代勸慰，洪箱熟視無睹。為了葬禮，後代翻找遺物，在張木村的保險箱內尋獲一張地上物查估通知。尋獲公函當晚，洪箱展轉反側。她由二樓臥房走下，想至廳堂陪同張木村，但暗夜失足，她滾下階梯，左眼下方臉頰添增一道難以癒合的赤色擦痕。

獨自站起，望向靈堂。張木村嘴角揚著瀟灑。穿著平日下田那件陳腐的藍格子襯衫和黑灰色尼龍外套。如此熟習平常，彷彿時間未曾中斷。當張望張木村帶有溫度的笑，洪箱就會利誘——以為天色一亮，這個伴她走過三十幾年歲月的男人會從相片裡走出來，喚她一同去田間除草。

但再沒人和她一路除草。

溫熱由眼眶滴落，堆疊顛躓印記。洪箱喃喃自語：「想那時攏笑你睏袂落眠【睡不著覺】，這馬，總算知影失眠是啥滋味……」

正人迷戀故鄉村

二○○八年初冬季多雨。灣寶田間的砂土跟著細斜雨絲飄落被染成暗深棕色。遠遠遠望，彷若一張上好的烏木眠床。礦物資的微酸氣息隨水氣從土中蒸散，漫溢成催人歇息的氣息。一道浮雲籠罩在灰藍天際，使遠方加里山青綠的稜線變得隱晦。銀灰的雲瀑隨山稜披掛而下，襯映灣寶里收割終了的二期稻作土地，縹緲蒼莽，宇宙洪荒。

張木村對這疏落情景從來無懼。他邃曉日月盈昃，知曉辰宿列張。無論六合炙高潮暖，抑或肅冷蕭颯，百年來，父祖輩便教導他：人得與植物一同茁長。張木村相信光陰遞嬗的原則，相信只要勤勞耕作、勉力澆灌，必能迎來春夏的生氣希望盎然，秋收冬藏。

但這年立冬之際，一名郵差卻摹仿春日的綠，騎著老舊野狼穿梭在灣寶里廣漠平展的農路，連著幾日，將苗栗縣政府發派的公函塞入每位田主的信箱。公文上頭「徵收查估通知」六個大字，如一道連連價響的春雷，將張木村畢生的果斷信心狠狠劈裂。時序扭轉，現世崩毀。

「幹伊娘咧！關門厝內坐，雨潑對天窗落來！」深夜，無燈廳堂，張木村沉陷在躺椅裡，將近一八○公分高的身軀因潛藏的姿態變得眇小。嘴上的菸隨著吐納閃灼忽明忽暗的火光，將張木村因大腸癌熬煎而乾癟消瘦的臉龐照得愈發陰沉。幾年前開刀，成功割除惡性腫瘤，但張木村的元氣大不如前。大夫殷切交接必須靜養、滋補，老婆洪箱成天熬雞精為他補身，十分困難才讓張木村的神色逐緩豐潤。但這些天他的臉龐又染上開刀前那般揮之不去的陰鬱神采。

已出嫁的大女兒雅茹好幾年都懷不上孩子，貼心的雅茹一聲不吭，張木村卻比誰都理解傳宗接代的壓力。早年沒有超音波，必需分娩當天才知曉胎兒性別。洪箱陣痛、估計產下第二胎時，本身正在苗栗監理所上班。一接到醫院通知，立刻火速前去，剛巧迎接嘉玲來到人世的呱呱哭聲。護士笑臉滿面把裹著乾淨毛巾的小娃送進他懷裡，看著女兒紅嫩的臉，張木村知足得樂弗成支。

張木村趕忙向阿爸報喜。但當阿爸知道第二胎照舊女孩，本來等候、興奮的臉馬上陰森，撂下一句「幹！食餅食袂驚！」回頭就走。洪箱從病院返家後，張木村抱著嘉玲前往看望阿爸，但阿爸仍未息怒，他只好透過老舊木門間那道因磨損而空洞的門縫窺探、喊話，卻仍不得其門而入。數十年曩昔，如今已經是倡導男女平權的二十一世紀。但雅茹內斂、不喜埋怨，他其實難以得知親家是不是跟上時期？

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戀人。除操煩雅茹，張木村病後更掛記嘉玲。嘉玲性格直率、好強、公理感實足，張木村一向憂郁她嫁不出去。幸虧，仍有人懂得浏覽嘉玲正直的個性。不只有不變交往對象，下月初更打算定親。喜事如一道陽光將張木村終年生病的陰霾一掃而淨。儘管這將讓負責稼穑、每週帶張木村北上榮總複診的洪箱愈發勞碌，但陀螺般旋轉的洪箱歡樂情願：喜事吶，喜事！

豈料，喜事還沒創辦，張家差點得先舉辦喪禮。

嘉玲訂婚頭幾天，和未婚夫為了接表弟外出提早回家。瞥見茅廁的燈壞了，擔心奶奶跌傷，便差使未婚夫擡來梯子讓她換燈泡。守候時代突然聽見一聲「撞到了」。以為是未婚夫舉梯撞到天花板，沒好氣地回聲「不會拿低一點啊！」過了一會卻不見未婚夫走來，反而聽見屋外曆來乖巧親人的黑狗狂吠。嘉玲迷惑著，走向外頭查看，一臺賓士車和洪箱倒臥在地的機車無預警地映入眼目。

「啊！哪會按呢【如許】！」看著鮮紅的血從洪箱的腦袋不休流出，嘉玲瞬時傻愣地無法動彈。「媽毋是欲去田間無閒【繁忙】，哪會予【被】車撞到？」 回過神時，未婚夫已機靈叫了救護車，她趕緊拿著毛巾緊壓洪箱的傷口，默念阿彌陀佛，禱告母親安然無事。

産生車禍那天，張家大巨細小都以為這個家將分崩離析。張木村和洪箱育有兩男兩女，除小兒子智傑仍就讀國中，其餘都已經是大學畢業，為人師或當公務員的高常識分子。但張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小我不依靠只有國中學歷的洪箱。

閉上眼，兒女在急診室慌張流淚的臉色歷歷在目。張木村也記得嘉玲當下「莫非喜事要變凶事」的惶恐失措。「這个厝，已經袂堪得任何風吹草動！」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縣政府竟在此時寄發徵收公函，欲查估房子與田地。

「幹！若真正予收去，一家伙仔要住佗位【哪裡】？」張木村恨恨詛咒，怒視白紙上密密麻麻的查估規範申明。那黑字像一群囓吃人肉的螞蟻，狠狠啃噬張木村的心。兩個兒子都還未安家立業、嘉玲正要訂婚、母親癡呆、洪箱的頭還綑著繃帶……張木村不敢也無法把這件事告知其他人。

他決議把公函藏起來。

洪箱出院時，嘉玲的訂親宴已告一段落。雖撿回一命，但車禍為她帶來嚴重的腦震盪與腳傷。車禍後的洪箱視野不良，得偏斜著走路，他人輕鬆跨一步，她得走三步才跟得上。原先，老是洪箱踏著急忙的腳步列隊買票北上，讓張木村漸漸走路，避免震動癌症手術後的衰弱身體；現在，則換成張木村撐著身體走在前頭，領著微跛的洪箱上病院複診。目睹洪箱仍需好長一段時候復健，張木村沒能將收到查估通知的事說出口，決意繼續本身承當。

張木村情感陰鬱，和他結縭多年的洪箱模糊察覺。但每當問他「是産生啥物代誌【事情】是不是？」張木村總敷衍回以「無代誌啦。妳去睏。」獨自一人坐在廳堂吞吐雲霧。一回，洪箱又喚張木村上樓睡覺，張木村不答。她抿了抿唇，本想追問，但念及張木村個性倔強，若強勢，會拔苗助長，最後只昂聲拋下一句：「不通黑白想，先去睏啦！」

目送洪箱回身上樓睡覺後張木村才吁氣嘆息：「幹！這擺目睭金金人傷重【束手無策】！這馬劉政鴻是縣長、毋是立委，我看這聲【這下子】無望啊……。」

張木村懸念的劉政鴻，是土生土長的苗栗後龍新港人。劉政鴻的父親劉順清是日殖時期少數的臺籍校長，在地方頗負盛名，但劉家大都人仍務農，收入盼天，經濟不穩。劉政鴻年少時，輾轉擔任過紙箱、裁縫、鑽油工人和功課員。直到二十七歲那年開設印刷廠，收入才逐漸不變。一九六○年代，劉順清從教職轉戰政界，劉政鴻追隨父親腳步，從農會理事長一路爬升到議員、立委及縣長。父子兩人，聯手縱橫政壇三十年。

少年劉政鴻離農從工又轉政，不是偶爾。

苗栗坐落在雪山山脈西側的沖積扇，長年受河川腐蝕，地勢如一座不規則的三角錐，由東南向西北傾斜。整體地貌多丘陵臺地，開發不容易，受地理情況限制，向來以農業為主。但自戰後以來，農村的生產環境逐步遭工業吞噬，土地再也難以養活人，由農轉工，幾幾成為遍及農村的想望。

翻轉需要資源挹注。愈大的城鎮規模愈能爭奪資源。苗栗雖在清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年）就設縣，但短短六年後，日本人領臺，立即廢縣。一向到一九五○年臺灣實施處所自治後，苗栗才重新設縣。設縣後，發展仍遠遠掉隊鄰近的新竹與臺中。以後龍為例，一九五六年時，工場數只有五十家。（注1）以後後龍最首要的公司寮商港因漂砂而嚴重淤積，貿易勾當加倍難以拓展。一九六○、七○年月，臺灣沿海工業區從南部的海岸往北延長，但苗栗仍礙於地輿身分，苦苦追趕未果，少有大型工業區，唯一根蒂根基工業進駐。彼時做工比種地好賺，生齒往北流呀流呀至桃園龜山、新竹，往南至臺中、彰化甚至雲林。山城寥寂落漠，此後所有政治人物，無不想盡辦法突破工業設置瓶頸，好爭奪成長資源，知足居民光耀鄉里的想像。

一九九五年，時任第二屆立法委員的劉政鴻，謀略徵收灣寶居民的房舍與廣垠農地以爭奪新竹科學園區第四期落腳後龍。一般來講，立委因握有問政與核准預算之權利，行政部分常常會向政治人物施予的壓力讓步。灣寶被國科會列入候選基地後，劉政鴻起頭在處所上宣揚科學園區進駐的益處。

那時除劉政鴻，另有其他立委爭奪竹科四期落腳竹南、銅鑼等地。但張木村挺身否決，輔導抗爭，和洪箱倆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串聯全里否決。由於《地盤徵收條例》條例的精神包括徵收須獲得田主贊成。新竹科學園區的主管機關竹科管理局收到灣寶里民的反對定見，贊成至別處設廠，灣寶成功保存祖房與境地。張木村怎麼也意料不到，十多年後，灣寶竟會再度收到地盤徵收的查估通知，且始作甬者都是同一人。「劉政鴻的老父亦捌【曾】遭受地盤膠葛，是按怎攏毋知影【怎麼都不知道】將心比心？」

早年，劉順清曾出租後龍鎮新港校椅壩小段的四筆地盤給農人劉順丹耕種。一九六九年兩邊租約期滿，劉順清想收回地盤。但遵照《耕地三七五減租條例》第十九條第一項第二款劃定，耕地租約期滿，若出租人所有收益足以保持一家糊口，出租人不得收回。那時劉順清是苗栗縣議員，長子劉政哲任職於苗栗縣當局，三子劉政宗在農林廳新竹區農業改進場工作，劉政鴻的老婆陳錦鏽在富田國小任教，至於五女劉婉梅則在竹南信譽合作社擔負雇員，劉順丹認為劉順清不需靠土地維生，憤而告上法院。高檔行政法院判劉順清敗訴。劉順清不服、提起上訴，狀告內政部。他一一出具家中所有人的薪資證明、支出明細，最高行政法院最後於一九七一年判決劉家可以取回耕地。

不吝爭訟，就為奪回土地，身歷其境的劉政鴻卻三番兩次搶地，讓張木村不禁懸想劉政鴻的動機：「國科會已講，會尊重居民。我看劉政鴻是刁持【故意】欲佮咱尴尬刁難！就是強要這塊地！若無，十外【多】年前咱就拒絕，伊哪會掠準咱【以為我們】當初反對的會突然變卦！」想著想著，氣急攻心，張木村一陣疲軟，好強的他加倍大口大口抽菸，借以平復、粉飾心頭的焦炙。

煙霧孔殷彌漫，往上輕竄，嗆薰了他的雙眸。

那天起的七日七夜，張木村未有一秒闔眼入睡。

張木村連日失眠的事讓洪箱相當不安。頭幾天到鄰人洪貴家閒聊時，洪貴問她是不是也收到地盤徵收的地上物查估通知？洪箱急速回家翻箱倒櫃，但找了老半天一無所得。目擊張木村狀態沒有好轉，她不由得找嘉玲磋商。

「嗯……我臆【猜】爸一定是佮公文提去藏。管待伊【不管他】，無食無睏的代誌先解決，我先去榮總掛精力科，咱先帶伊去看醫生較重要。」

嘉玲瞞著張木村上彀掛號，看診當天，直接押著父親上病院。張木村僵著臉不情不肯，但心裡亦有暖意。一道微弱聲音自他心頭竄出：「毋通【不行以】家已楗【撐】落去！咱是一家伙仔！」掙扎了一下，終於將徵收查估這件事說出口。

「是按怎無佮阮講？」女兒們不由得叨念，心疼張木村帶著病一人獨撐。張木村面色潮紅靜默著，直到洪箱提議「無咱閣再【重新】抗爭一擺！」才啓齒：

「抗爭無路用【沒有用】啦！敢講妳袂記得咱彼時抗爭的時陣【時刻】，劉政鴻按怎佮咱陷害嗎！並且我這馬身體無好，是要按怎抗爭！」

思及十多年前灣寶因竹科三期歷經的徵收抗爭，張木村心頭就一陣暗淡。那時外界對振興地方以及經濟繁華的想像只有工業成長，是以爭取工業區開辟的政治人物無一不高票當選。但是，被徵收的居民常常是經濟、智識甚至人數都相對弱勢的群眾，對強勢的行政壓力常常無力抵擋。儘管《土地法》第五編的四十條律法，詳細記錄與地盤徵收有關的相幹劃定，但如果非親身遭遇徵收，基本無人知曉國度有這套功令，遑論相幹條則究竟將對被徵收戶造成什麼衝擊。

收到查估通知前的灣寶居民，其時只聽聞後龍鎮上撒播「科學園區要來！要翻身了！就業機遇來了！」彼時法治教育仍不普及，多半鎮民對開辟案簡直切內容一知半解。執意耕田的張木村起了迷惑。因著公務員的相幹練習，他找來《地盤法》浏覽。初讀《地盤法》，彷彿掀開無字天書。光是徵收，就分為法定徵收、保留徵收、區段徵收，延長出的劃定又細瑣如麻。幸而相幹賠償章節較為淺易，如《土地徵收據例》第三十條劃定：工業區開辟採用一般徵收，被徵收地盤的民眾，將依昔時通知佈告地價加成的費用做為補償。（注2）昔時灣寶的地盤通知佈告現值，大約是每平方公尺九百五十元到三千元不等。就算加成，價錢也不到五千。實際的數字讓灣寶里民得知大事不妙——徵收的總合價錢，生怕連一根房柱都買不起。另外，其時為了開辟科學園區，苗栗縣政府已爭奪增設大山交換道，交換道設置後，地盤價錢至少翻了一倍，部門想要賣地的里民，乘隙哄擡價錢，心心念念想要耕種的張木村看風使舵，決意借力使力，領頭抗爭。

抗爭開打，首先，遭受黑道抵家裡「問候」。對方要張木村「想清晰」、別擋財路。親戚朋友接著攻訐，詛咒張木村和洪箱是阻擋後龍成長的罪人。除內憂，亦有外患。那時的里長撐持開辟，擋下部分徵收法式與短長關係人相幹的行政流程，如開辟案申明會。不僅如斯，抗爭岑嶺時，後龍街道黑函滿天。街坊鄰居指指點點，質疑張木村與洪箱出頭具名否決是因收了其他立委上千萬賄賂，好讓灣寶沒法入選科學園區候選基地，為其他立委立政績。孰可忍，孰不成忍。張木村備妥三牲四果，叫上全里里民到灣寶里的崇奉中間龍雲宮見證他與洪箱的清白。張木村和洪箱跪在主神薛府王爺跟前起毒誓：我張木村、洪箱若有收受一毛錢，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妳想看覓【看看】，之前劉政鴻做立委，咱就拚佮性命要無，這聲伊是縣長，啥人知影伊會用啥物垃圾手段！」張木村甩頭趕走那段不興奮的記憶，辯駁洪箱的抗爭提議。

「敢講你情願予伊收去！」

「啊！無較縒【沒有效】啦！」

就在夫妻倆爭執不下之際，雅茹開了口：「不如，咱來去龍雲宮求王爺，看王爺按怎指示。」

注1 食料品工業二十六家、窯業十家、紡織工業七家、化學工業五家、機械用具工業二家。引自《後龍鎮誌》（苗栗：後龍鎮公所，二○○二）。

注2 遍及為公告地價加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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